明素盤

忘記什么時候開始，我和父親之間就再沒有擁抱過了，甚至連簡單的牽手也沒有。父女間最親密的接觸停留在九歲那年，一次校園乒乓球比賽中獲獎被父親高高舉起轉圈的場景。再遠一些是兒時，喜歡吃飯時爬上父親的腿上坐，仰頭看他舉起碗中的米酒……時隔多年，這些場景依然那么清晰地印在眼底，沒有被走過的時間、人和事所覆蓋。

我們是父女，更像是一對要好的朋友。把對方放在心的最深處，我們都在用兩代人各自不同的愛的表達方式拘謹地愛著對方。

2017年得知父親身患重疾，我陷于深深的自責中。因父親好酒，我參加工作后，就養(yǎng)成收集各種土方子釀泡養(yǎng)生酒討父親歡喜的習慣，目的是想要給父親釀好喝又健康的保健酒。無論旅行還是辦事，只要有合適的機會，都會心心念念著去買各種泡酒的好材料。

在我取得高級營養(yǎng)師資質后，更多關注健康保健的問題。日常中也會叮囑父親適量地減少飲酒的量，他總會笑著說“知道，知道”“放心啦，放心”，父親愛飲酒，我不應該用泡酒這樣的方式去鼓勵他，他生病后，我時常陷入懊悔與自責中。是的，我知道，誰都會老去，誰又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生病？只是，這一生的父女緣分那么深，讓我如何能接受他躺在病榻上的那份無助與無力？

“妹妹，昨天那個酸酸甜甜的是什么？”

“是紫米酸奶露，爸爸，我叫外賣送來好不好？”

“好、好……多少錢？”

“12塊?！?/p>

“啊，真會做生意啊。”

記得當時醫(yī)生告訴我，老人家想吃什么你就買給他吃，不用忌口，讓他開心，注意不要太硬太刺激的食物就好。

父親睜開眼睛望著我，他的呼吸很費力，說話的聲音微弱，眼底變得渾濁，我看到他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華，雖然如此，我仍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頑強和堅持。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，護士對我說，他開始進入了嗜睡狀態(tài)，漸漸趨于肝昏迷了。

我握著父親的手，輕輕撫摸他因浮腫而繃緊的皮膚，我的手貼著他的臉，揉著他花白的頭發(fā)。是的，幾十年了，我們再一次握住了彼此的手，久久不松開。我們之間傳遞著愛，而感受到這種愛甚至不需要聽覺視覺和任何的言語。

父親累了，他多像個熟睡的孩子。我知道，他心里的牽掛，我一直是他最疼愛最放心不下的那個似乎長不大的女兒。我聽到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：“不怕，怕什么！”他低沉又堅強的聲音一直給予我相信生命的力量。

當我如此近距離地守護在他身旁，看著他在止痛針作用下整天的沉睡，握著他的手，一些聲音再次響起，這聽起來就像一首生命的贊歌，那么我要傳遞這樣的信息，我正在把我生命的熱量和能量也回傳給他！我的掌心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的微涼，握著他的手時，那些布滿在黃疸皮膚上的黑色斑點，仿佛在極大地諷刺我，為什么這幾十年你沒有給過他一個擁抱？為什么到了今天你才敢再握他的手？已經朽木一樣的他，老到就要放下他的身體了，他將漸漸隱沒在夕光里，往后的日子再也沒有他的身影了。

父親走了。那個新年的凌晨下著小雨。

窗外，淡紅色的光透過雨絲從玻璃窗照進房間來。這些年，無論在哪里，我們的愛都在彼此的目光里。我想，無論我們用怎樣笨拙的方式表達或訴說，這份愛一直在，不曾缺失，從未遠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