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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只麻雀從宋朝飛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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詠 梅

宋代 · 陳亮

為探梅魁策蹇驢,竹梢疏處見清癯。

清香雅韻十分足,俗態(tài)囂塵一點無。

寄我誰能如陸凱,愛渠自謂若林逋。

夜窗卻恐勞清夢,速剪寒梢浸玉壺。

雪后的塬上,白野曠遠,屋舍牛臥,煙似輕紗,一派簡約散逸于天地。此刻,有梅送暗香,竹供清癯,樹當明墻,最宜品讀宋代陳亮的《詠梅》。不料,麻雀首先打破靜寂,以啾鳴剪開雪幕,把淡墨灑向天空。墨點隨著輕風搖曳,搖曳成黑色的星星。更多時候,麻雀是落在枝頭的。枝頭被雪裹成玉棒,麻雀蘸墨,輕輕暈染,一樹墨梅便清清淺淺地開在了塬上。檐下藏暖,隱在其下的那一窠比把巢筑在樹上的麻雀要慎審,先輕啾一聲,剪開檐下的昏暗,再向上一躍,站上窠邊,轉動眼珠看看庭院,然后落到窗欞,輕踱方步,側耳凝聽屋內,主人的鼾聲綿長而深沉,它便撲棱一聲飛到庭院中心的梨樹上。一夜未見,繁花竟繞枝馥郁,一樹梨花開得如此紛紛擾擾,它興奮地張翅躍上最高的枝時,一樹花瓣雨紛紛而下。躲過花瓣雨,一個剪翼,就落到屋檐上。蓬松的雪哪經得起這一踩,借著力道順勢滑下瓦礫,麻雀也是一個趔趄,撲棱的翅膀在瓦片上的雪里撲棱出一朵白梅來。好在麻雀敏捷,三趾一個踏跳,又是一個剪翼,便飛到屋脊上。到屋脊上的麻雀被驚呆了,只見撲天蓋地的白色涌來,它單薄的剪尾再也剪不開厚厚的白色,反而被白色緊緊裹束。三五分鐘后,被石化的麻雀才蘇醒過來,睜眼再次審視它周遭的世界——雪后的塬上太美了!

眼下,一方小院內鋪了厚厚的蠶絲被,隆起的地方是一蔓葡萄根,曾馥郁了幾個春秋。主人知道它和土親,便以土為被,深埋了它。四周一圈紅墻圍著,幾扇窗做著墻的眼睛,含水的眸不驚不渾,庭院清淺而幽遠。獨獨南墻卻紅得似火,幾串辣椒把雪點燃,躲過一劫的那幾瓣乘機涂脂抹粉,三兩個辣椒便有了少女態(tài)。再看看屋頂,挺著的長脊,橫著的前后檐,撇下來的人字形的側墻 ,三橫四撇生生從天地間割出兩塊素錦來。白色作底,墨線勾頂,紅墻做柱,素錦為棚,清淺淺瀉,這不是宋人筆下的水墨畫么?只見它用翅膀撲棱出的那朵白梅正盛開在一角。向南翹首,白色被白色驅趕著急速奔跑,若不是灰色的、依稀的村莊阻攔,沒準兒就跑到了天邊。鏤在天地間的村莊做了屏風,做了白色的沿兒,把白色擋回來時,也擋回了一場風。風就在兩個村莊來回跑,順便也幫兩個村莊傳信。恒久對望的兩個村莊相看不厭。此刻,若有陽光蒞臨,雪絕對是拒絕的,它會把一束一束的光送回去,把渾濁逼退,把天空舉高,好讓被雪擦洗過的天空明眸澄澈,藍得純粹,以至風都不肯輕易叨擾。這耀眼的寧靜終是會被雀的一聲啾鳴剪開的。

北看,太多的橫、撇、豎、捺、折、點布要在么縱橫勾連,要么高低錯落,要么相依相攜,要么遙而相望,要么弓背相抗,要么掬掌成圓,組合成了只有村莊才有、才能認得的文字。特別是那筆左折右斜上拐下懸的長畫勾勒出太多的空白,長方的、正方的、菱形的、橢圓的,形態(tài)各異,卻擺布有法。一堆文字被誰施了魔法,竟排成了一篇錦繡文章。再看墻面的一片土黃色、墻頭的一嶺白、檐上的一痕淺黑、薄雪處沁出的一坨灰,以及鋪地而來與雪若即若離散開的煙的青團,暈染著眾多筆畫間的留白,浸洇中又相互滲透,這些文字因色的氤氳而活了起來。塬上,大片大片的潔白托著文字上了云巔,臥在黑色筆畫間隙里的那些潔白成了潔白中的寵兒?;h笆頂上頂著的一髻兒斑白開成了簪上的花。

向右前方看去,一條胡同由西順東向縱深處伸去。雪肯定沒想到出身相同卻會憩在了不同的地方,是偶然讓它們領略了不同的風景。胡同雖然暖和些,但胡同太老了,不是豁牙露嘴,就是發(fā)疏須白,或者肩斜腰彎。胡同是被一場一場的風吹皺的、吹老的。它把村小學的五間大瓦房吹成了斷壁殘垣,把瓦房右側后的一孔孔箍窯吹成瞎眼,把一顆顆草籽吹來,吹出了一叢一叢的草。有沉睡的煙火味暖著,草恣意生長,很快就成了胡同的子民。往日的腳步聲、雞鳴聲、牛犢稚嫩的哞聲,要么闃在斷壁的縫隙里,要么埋在箍窯低垂的眼眉里,要么被草死死地銹著。一場雪的降臨,老胡同的顏面上有幾份落寞的慈祥。豁牙被雪填補了,出的氣和進的風里少了“哧哧”聲;眉毛被雪染白了,眉宇間少了滄桑和憂郁;衣衫上的洞和口子被雪縫補了,行舉上少了失意與頹敗。站在腳邊、腋間、臂膀的幾棵樹裹了白色羽衣清逸而立,皺了、老了的胡同被東、南、北三面的崖圍著,被雪潤著,也瞇起了眼。在瞇眼的功夫里,低垂的眉眼間說不上就會氤氳出一幅畫:雪花在孩子間忙碌的穿梭,一會兒點染他們的眉毛,一會兒親吻他們的粉唇,一會兒落在他們的腮上;一會兒飛入他們的耳廓。調皮的那幾朵瞅準孩子們仰頭向天時,一個猛子扎進脖頸,孩子們一個激靈,雪花樂成了淚。孩子們快樂,雪花快樂,孩子們的笑聲撒成花。幾孔大箍窯被笑聲潤得眉善目慈……

屋脊上的麻雀眼有些朦朧:這不是雀奶奶給他講的故事么?那時,他就想落地成為一個孩子!

一場一場的風吹來,把樹越吹越高。長高的樹在塬上永遠是兩副面孔:一副年青,一副慈善。如今,它們個個在白色的雪地里被雪染成老者,相互間不是勾肩搭背,就是遙遙對望,或者手掬耳廓側首聆聽。有時它們就是臥在它們腳下的屋舍長在高處的眼睛。風來了,眉毛輕飏,腳下便騰起“哐啷哐啷”的關門聲。雨來了,眼瞼兩眨,先把臂膊伸長,托住雨點,停留片刻后,再讓雨點輕輕滑落,雨腳里便生了慵懶,腳下的屋子一會兒就浸在了夢中。雪來了,睫毛伸長,接住雪,它要給腳下的屋子一雙慈眉。

樹還是塬上鏤空的屏風。立在風里,風都有了溫柔的弧度,塬也有詩的起伏和曲折。麻雀知道,雪中的塬上它們是要噤聲的,有些詩的詩眼就銜在它們的嘴里,醞釀不成熟時是不能發(fā)聲的。它得飛離屋脊,去看看塬的那條曠古的皺紋。塬咀東邊的那棵兩摟子粗的老槐樹就是它新的落腳點。它向西看去:

自東向西的皺紋蜿蜒而去,風把皺紋的角角落落刮得有些滄桑,好在雪的憐惜,刮得深的地方就涂厚些,凸出的地方便略施些淡粉,橫紋里抹寬些,凹陷處就多填些。至于草多的地方,雪不打算全部掩埋,白留的太多便會空,適當地露點灰色才是真實。

麻雀再躍上了槐樹最高的枝,它想極目遠方:

在西方的西方,一條溝壑蜿蜒逝去,雪逐了這時光的皺紋向歲月的深處飛,兩邊的塬成了皺紋的翅膀,翅膀馱著村莊一起飛。

再飛向高處俯視,落雪的塬不就是一只展翅飛翔的鷹么?壑為鷹身,塬作羽翼,低樹為爪,搏雪而飛,就差一聲啾鳴點睛了!

麻雀意會,一次深呼吸后裹緊羽翅,閉目醞釀。不久,氣從丹田涌出,直沖喉結,一聲脆鳴便破空而生。鷹背上的塬在脆生生的叫聲里脆生生的醒了。

醒了的塬上,被雪潤得清逸而安泰。

再回到庭院,主人已起床,爐火正旺,茶壺“嗞嗞”,壺嘴兒興奮地吁出一綹兒氣。氣有些輕俏,搖曳著身姿,不一會兒功夫就散逸在屋內的各個角落。小幾上,一幀宋人的畫冊鋪開,一枝寒梅從雪花的紛擾里躍出來,與主人囚于乳白為底、蘭草為圖、宋詞為題跋的瓷盆中的一叢綠竹悄然對望。梅梢,另一個自己正呷香喚春……


編輯:趙星澤責任編輯:吳樹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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